收審
天色還沒有完全放亮。警車行駛途中,員警拿出一張《海口市公安局收審決定書》,讓我簽名。我借著燈光掃了一眼,上面填寫好了姓名、年齡、籍貫、住所等個人情況,下面有一行文字「現決定羈押收審。」蓋著大紅公章:海口市公安局。日期:1994年6月8日。
一個年輕員警遞過鋼筆。我握著筆沒有簽名。
「以什麼罪名關押我?」
「我們還要調查,把你送進去,讓你好好想想。」
「這是我一個人做的,跟我妻子沒有關係。」
「我們要調查你妻子,這還要你說?」
警車沿著濱海大道往秀英區駛去。我揚起戴著手銬的雙手,示意打開方便簽名。對方說,等會兒,馬上到了。又拿回了鋼筆。
警車穿過淩亂、疏散的郊區農民房,駛近一座灰色的龐大建築物,高牆上拉著電網,探照燈還亮著。
一道大鐵門擋在前面,一個荷槍武警伸手示意停車。
「市局的,送犯人。」
鐵柵門打開,車子駛入一座空蕩蕩的龐大院落。一長排連體平房中間有一道大鐵門,旁邊掛著木牌:海口市公安局秀英收審所。第二座院落狹長,大門內側兩側平房門口牆壁,依次懸掛著「第一審訊室」、「第二審訊室」……「第十五審訊室」小木牌。我原以為會被送去看守所。雖然搞不明白收審所的性質,心裡還是暗暗鬆了口氣。
1989年參加學運在蘭州華林坪看守所,我被關押了兩個月。看守所的黑暗、嚴酷,至今記憶猶新。
在第三道帶廊道鐵門處,員警向值守人員出示證件,然後登記、簽名。三個員警簇擁著我穿過大門上的一道小鐵門,進入一座十分寬大的院落,這才是真正的監區。一排水泥房子正對著剛進來的大門,遮住了院子裡的其它建築物。這裡是監區辦公室和醫務室等等。
我被徑直帶進一個大房間。看設施佈置,這是收審所辦公室。帶我來的員警跟一個中年男獄警打招呼、寒暄,他們彼此很熟悉。銬子打開,一張表格推在我面前,連同收審決定書,我唰、唰簽名完畢。收審決定書一式兩份,但未交給本該屬於我的那一份。
我被勒令張開兩臂,接受看守搜身,從上摸到下。半包「阿思瑪」香煙和打火機被掏出來。我說,這個留下吧。送我來的員警說:給你留下,你是二進宮了,知道該怎麼做。我乘機點燃一支香煙。打火機被沒收了。看守用手指捏了捏煙盒,又塞進我的白襯衣袋裡。我留下香煙有特殊用途。坐牢,是戒煙的大好機會。
昨天我被捕時,手錶、傳呼機、身份證和一串鑰匙,即被扣存在海口市公安局,所騎的自行車被員警丟棄在郵電局。
我的腰帶、皮鞋和襪子全被沒收,扔進房間角落裡。那裡層層疊疊堆放著幾百雙各種款式、顏色的鞋子、皮帶和襪子。搜家時,我特意換了一雙舊皮鞋。我明白這次落到員警手裡會被重判的。
「把他送到人少點的倉,這是個政治犯,不老實。你給監霸說下,不要亂來,不能出任何差錯。」
「那就送到7號監倉吧,我給他們說說,放心好了。」
同行的員警說:「劉水,好好待著,不要惹事,我們會來看你的。」說完他們揚長而去。
我赤腳走在水泥地上,看守拿一大串鑰匙跟在後面。繞過辦公室平房頭,這才看清楚,偌大的院落像一座大花園,綠樹成蔭,花草繁茂。草坪、冬青和塔松修剪得非常漂亮,造型別致;幾條水泥小道,蜿蜒穿行其中。大院裡安靜無聲。院子中間還有一座圓形大噴泉,不過沒有開閘噴水。南、北、東三個方向,分別排列著一長溜二層監倉,跟西邊的獄警辦公室、醫務室和倉庫平房,構成一個「口」型。誰能想到,這個漂亮的花園監獄,居然有30個監倉,關押著1000多名男女犯人。
正是早餐過後,監倉的第一道鋼板門全部打開,門板上開個可關閉小窗。第二道門,是用螺紋鋼焊接而成的柵欄,非常密實。第三道門,是在鐵柵門上開的一道30公分小門。看見我和看守出現在大院裡,監倉裡突然爆發出叫喊聲:
「有煙嗎?」
「什麼案子?」
「嘔、嘔,哥哥你大膽地往前走!」
多熟悉的聲音,連大院散發的混雜氣味都那麼熟悉。久違了,4年了。當走進監獄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多麼熱愛自由。
監倉鐵欄杆縫隙,滿滿地塞著無數個手指頭,搖動,像要抓住我一樣。縫隙太窄小,連手掌都穿不過。我看不清他們的面目,招招手。武警站在二層監道大聲呵斥起來。
7號倉
走到監區北側7號監倉門口,看守叫住我,他又對著監倉叫喊:「蹲下,都蹲下!」邊喊邊用鑰匙盤拍擊鋼板門。「哐啷」,看守用鑰匙打開柵欄門上打開一個30公分寬的小鐵門。「媽的,再亂叫,看我關你們禁閉!」
看守探進半個身子說:「阿偉,聽著,不要動他,給找個門口位置,出事我找你!」說著摸出幾包「寶島」牌香煙塞進去。收審所禁止囚犯吸煙,看守以數倍高價偷賣香煙,中飽私囊。
小鐵門只容側身進入。我後腳剛跨進監倉,「哐啷」一聲,小鐵門又被重重鎖上。我放眼望去,眼前包圍著密密麻麻的光頭、白白的身子。每個人都只穿著內褲,花花綠綠,打著赤腳。未等我掏出香煙,門口幾個兇神惡煞的大漢,迅捷地從我口袋裡掏走。香煙在監倉裡非常金貴,有錢也難買到。除非讓臨時工看守、外勞犯人偷偷摸摸帶進來,他們也怕被巡查的武警發現。這就是我留下香煙的用意。
幾個馬仔模樣的小年輕,圍著我要搜身,有人用海南話喊「扒羅的」(打死你),被喚做阿偉的人喝住了。看上去阿偉長相斯文。問案情是例行的。聽過之後,圍在旁邊的幾個人,看模樣就是牢頭獄霸,都滿口稱讚起來,原來是個「作家」。監倉有自己的規矩,凡是新犯人,都有掏心拳做見面禮,順順毛,鎮住你,意思要你以後在監倉聽牢頭擺佈。稍有反抗,用毛毯裹住全身,幾十個人全圍上來暴打,讓你喊不出聲,看不清誰打的,也不容易留下外傷。
又聽說我的眼鏡有600度,都拿過去戴著玩。他們都很好奇,「政治犯」怎麼會跟他們關在一起。旁邊有人七嘴八舌說起從課本上學來的「政治犯」方志敏和小說《紅岩》裡的江姐。他們那裡明白,員警特別交代要「優待」,那是特意說給我聽的。中共監獄的有效管理手段就是:犯人管犯人。員警不會對我動手,只要我不配合後期的審訊,他們可以隨時教唆犯人打你。這就是把我關在大倉裡的真實意圖,用心非常惡毒。後來的9個月果然得到驗證。
中共極權下的異見者,有人出獄後,聲稱享受的是「高幹待遇」,以此賣弄吹噓,自抬身價。傳遞這樣不客觀的資訊,讓外界誤以為中共的監獄很文明,很人道,確有誤導公眾之嫌。作為信仰民主自由的人,自言受到獨裁專制政權的優待,掩飾政府對政治犯的惡劣待遇,這是很不負責、很不道德的。他們玷污了公正和自由,這是對自己追求的自由信仰莫大的反諷。我實在弄不明白,這些人刻意給政府美容的意圖何在?
「見面禮」是免掉了,監倉也要建立自己的等級制度,才不管什麼政治犯。我被發配到監倉最裡面、靠近廁所的地板鋪位。我的眼睛逐漸適應黑乎乎的監倉。背後有人喊,要我背誦油漆在牆壁上的獄規「五要十不准」,明天要檢查。這個獄規看來在全國的監獄都通行,哪座監獄都可以看到。
7號監倉由一名40多歲的謝幹事分管。他是海口本地人,轉業軍人,原先是炮兵部隊的。監倉面積38平米,關押犯人基本維持在40人左右。這都是我幾個月以後陸續聽說的。我趕上了嚴打期,7號監倉圈了45人,每個人在不足1平米的範圍內吃喝拉撒,晚上抱著膝蓋坐著睡覺。
幾個牢頭霸佔著監倉最好的位置,挨著倉門,透風,能看見外面的大院,一個人占幾個人的位置,中午還能享受幾個小時陽光。陽光透過鐵柵欄,在水泥地板上灑下尺方的光線。古人說:寸金難買寸光陰。在這裡關押9個月,我深切體會到「寸金能買寸光陰」。後文將要寫到。
監倉進門是一條直通廁所的過道,寬約1米;右側是水泥大炕,半米高,10多米長,盡頭擋著20公分高的水泥欄杆;水泥炕上方牆壁一人高處,有一道20公分寬的長水泥檯子,用來擺放碗勺、刷牙杯;欄杆下面就是毫無遮掩的「露天」廁所。一座蹲式便池。便池弧形位置通出一截鐵灰色粗水管,白天12小時供水,沖洗大小便,洗塑膠飯盆、勺子,洗衣服,洗澡,刷牙洗臉,全靠它。還有一個特殊用途:大便後用來洗屁股。監倉沒有衛生紙。
監倉屋頂很高,約5米;監倉後牆壁上方開個半平米大小的鐵柵窗戶;鐵門右上方3米處,有一個1米見方的鐵柵監視窗,這扇窗戶外面就是連通南北東三棟監舍的巡邏監道;一台21寸彩色電視機,用三角鐵固定在門口的前牆壁上,每天固定放3個小時節目,從新聞聯播開始,電視機電源由獄警統一掌握;電視機上方是一個小木頭盒子廣播;監視窗下側一盞100瓦電燈,24小時晝夜開著。
過道牆壁上,固定著一條距離牆壁約10公分的鋼筋,用來掛毛巾、晾衣服。每條毛巾三等折,掛放得整齊劃一;整個監倉地板,黑汙汙的油光發亮;除了廁所牆壁,其它三面牆壁靠近地面的地方,犯人年長日久靠坐,被肉體磨出一個個黃色斑跡的人形,露出泥沙。
監獄的醜陋黑暗,非得親身體驗才能明白,它是大染缸,也是爐膛,確實能夠鍛造意志,百煉成鋼。在中國現行體制下,真正的持不同政見者,是在監獄裡成長起來的。對寶貴自由的徹骨體會,沒有比監獄更合適的地方。在監獄,你才能消除源自內心的恐懼,從而戰勝人性的卑微和弱點。在書齋裡,不可能誕生真正的自由信仰者,他們思想遊移,妥協沒有底線,缺失的恰恰是最可貴的骨氣和膽識。
我完全沒有料到,在這個尺方的籠子裡,整整羈押了9個月。按偵辦我這件重案的員警說詞,因為我不老實交代。他們以此來懲罰我。
(待續)
新聞引據:採訪
撰稿編輯:新聞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