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大學的寒假為時一個月左右,開始於春節前,結束於春節後。我通常每年在大學放寒假的時候回老家度假,借機陪伴母親一起過年。我計畫在一九九零年一月大學放寒假回老家度假之際實施偷渡出境的行動,這樣既有比較充分的時間,又不會由於長時間不在學校而引起中共官方的注意。
一九九零年元旦過後,學校很快就要放寒假了,於是我也就悄悄開始了偷渡出境的準備工作,一是四處探望北京各方面的朋友,實際上是以探望的方式向朋友們告別,二是處理私人物品,以免留下牽連他人的隱患。
我在北京讀書和工作逾十二年,結識了不少朋友,我在時間有限的情况下只能有選擇性地探望了一些關係密切的朋友,其中有兩次探望讓我至今記憶猶新。一次是到碩士研究生宿舍探望浦志強,在交談之間,我和浦志強以及他的室友都情不自禁地談到了八九學運和六四鎮壓的一些往事,在我告別之際,我們一起高唱八九學運中流行的《國際歌》,激動得熱淚盈眶。三十多年後,浦志強回憶當年的情景時說:「當時注意到吳老師的情緒和神態有些反常,並意識到對我有所暗示,以後有可能無法在一起共同努力了,我必須要獨自承擔起責任。」另一次是到中國政法大學昌平新校區探望Z姑娘。我乘坐學校班車抵達昌平新校區的當天,很多次到Z姑娘的住處找她而沒有找到,於是在事先借用的朋友宿舍過夜。第二天上午,我又多次到Z姑娘的住處找她,還是沒有找到,有人告訴我,昨天Z姑娘有事去了北京市區。之後我探望了一位曾積極參加八九民運的青年教師,他告訴我,他也經歷了解放軍戒嚴部隊對天安門廣場實施武力清場的整個過程,並悄悄地用小型答錄機錄下了武力清場的情況。
我在探望朋友們的過程中,只將偷渡出境的決定告訴了其中的三位朋友,而沒有告訴所有的朋友,主要原因有二,一是不想讓朋友們為我擔憂,二是避免事後朋友們受到牽連。正因為這樣,以至於許多朋友和中國政法大學的師生對我偷渡出境有著疑問和誤解。二零一一年十月八日,我與分別了二十二年之久的生死兄弟劉蘇裏在洛杉磯重逢,劉蘇裏詢問我當年為什麼要偷渡出境,我說明了當年偷渡出境的原因。劉蘇裏十分感慨地說:「許多人都不理解你既然已經回到了政法大學,為什麼還要偷渡出境,主流意見是,那個時候你已經沒有被捕入獄的風險,沒有必要放棄大好的前程而冒險偷渡出境。」
我所處理的私人物品,主要是帶文字的東西,包括信件、備忘錄、名片、通訊錄及電話號碼,以免在偷渡出境事發後被公安人員抄走而牽連到他人。為了不引起他人的注意,我選擇在夜深人靜時處理私人物品,將牽涉到他人的文字物品及照片在臉盆裏燒成灰燼,然後悄悄倒到小平房院外的垃圾坑中。我只是留下了為數不多的私人物品,其中包括父母的照片、《孔子家語校注》書稿、幾本《孔子家語》的線裝書,交給一位好友代為保管。燒毀朋友的信件和照片是一件讓我十分痛苦的事情,更讓我不捨的是幾個書架上的數百本私人藏書。
因為就讀北京大學古典文獻專業的因素,我知道了許多歷代藏書家及其藏書的故事,極為羡慕他們擁有大量的私人藏書,從而開始了收藏書籍,定期光顧位於北京王府井大街的一家專賣舊書的內部書店。我在大學本科時期雖然私人藏書非常有限,但還是請喜愛古文字和篆刻的同班同學詹鄞鑫為我刻了一枚大篆字體的藏書章「吳仁華藏書印」,將自己的每一本藏書都加蓋了藏書章,這除了對私人藏書的珍愛,也有著附庸風雅的意味。流亡海外二十多年以後,我偶然在網路搜尋時發現了時任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的詹鄞鑫將我的藏書章拓本放到了他的個人網站上,我興奮地留言致意,得到了詹鄞鑫表示驚喜的回覆。
為了購買書籍,我始終是省吃節用,大學本科四年期間沒有添置過衣服,一年四季穿的都是在公安邊防部隊任職時的舊軍裝,一直到任職中國政法大學,我都過著最簡單的生活,家中除了電燈沒有別的電器。在大學本科四年期間,我每個月只有官方發放的十五元人民幣,當時官方政策規定,入學前工齡滿五年的國家幹部和國家單位職工領取原有的工資,工齡滿三年的國家幹部和國家單位職工每個月發放十五元人民幣的生活津貼。每個月十五元人民幣,我除了應付伙食費、購買日用品和學習用品費用之外,能夠用來購買書籍的錢非常有限,購書款可謂是從牙縫節省下來的。這似乎還得感謝北大學生食堂一年到頭所提供的菜肴基本上都是大白菜、土豆,每份菜的價格是三分錢或五分錢人民幣。在碩士研究生三年期間,官方每個月發給四十多元人民幣的生活費,比大學本科時期的每個月十五元人民幣多了許多,雖然北大學生食堂的物價漲了好多倍,但購書款还是增加了許多。此外,我點校的《胡宏集》有中華書局出版了,獲得了六百多元人民幣的稿酬,這對於我而言無疑是一筆大款,從而又增添了許多私人藏書。到了就讀碩士研究生期間,我的私人藏書數量已經是同學中最多的,後來在中國政法大學任職期間,我的私人藏書數量也是同校青年教師中最多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在我偷渡出境之後不久,北京市公安局對我在中國政法大學校園內的住處進行了查抄。令人可惡的是,公安人員破門而入,在查抄結束之後既沒有鎖門,也沒有貼上封條,以至於許多出於關注或好奇的中國政法大學師生隨意進出我的住處,有人隨手拿走比較有價值或感興趣的書籍,例如我多年精心收藏的日本超一流圍棋大師棋譜書籍。幸虧碩士研究生浦志強聞訊後趕到我的住處,並從此住宿在我的住處,使得我的私人藏書不再遺失。一九九一年六月,浦志強碩士研究生畢業離校時將我的私人藏書打包帶走,在此後的三十多年期間雖然多次搬家遷徙,但始終精心保管我的私人藏書,這樣有情有義的行為不能不令人感動。記得大概是在二零二零年十二月,我說自己有點想念當年的私人藏書了,請浦志強拍幾張我的私人藏書的照片發給我,結果浦志強拍了幾十張我的私人藏書照片發給了我。
正因為有過不得已而捨棄私人藏書的痛苦經歷,我在一九九零年流亡海外以後不再收藏書籍,甚至都不太願意逛書店,以免勾起始終掩埋在內心深處有關私人藏書的傷痛。
新聞引據:採訪
撰稿編輯:新聞編輯
央廣新聞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