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市白雲區白雲山派出所,六四後馬少方在此投案自首。作者拍攝于2010年1月。(作者提供)

 

「絕望」本意是指極度失望。「拋棄絕望」即擺脫失望。而「別拋棄絕望」——因絕望而生絕地反抗、求自由的信心。蘇俄知名詩人曼德斯塔姆被史達林迫害而死,其夫人在回憶錄中寫道:是絕望支撐她活下去,活到史達林死亡。

 

在朋友家歇息一會,馬少方給張來電,要約我見面,地點定在馬住家的南山區「歡樂穀」景區附近的一家咖啡館。張駕車帶我返回南山區,沒來得及買鞋,仍穿著破囚拖鞋。路途中,瑞典的張裕打來越洋電話,仔細詢問我的狀況。他是獨立筆會秘書長,我是會員。我一邊接聽電話,一邊嘔吐不止,幸好張的車裡備有塑膠袋,吐在袋子裡。很是狼狽。

本來出於基本禮節,我剛出獄幾個小時,身體有恙,是馬來見我,而非我拖著病體去見他。

萬萬沒料到,這是一次審問。馬少方帶來一個我不認識的男性朋友,等候在咖啡館,提前點好咖啡。我與馬面對坐在單人沙發上,面前各放一杯咖啡。張與馬的朋友友各自站在我、馬身後。

馬詢問我被捕過程,態度十分不友善。在我入獄時期,他沒有發聲和提供幫助,現在反審問起我。我仍耐心跟他陳述了入獄經過。他對我的「被搆陷入獄」回答不滿意,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我最後說道,你相不相信不重要,讓事實說話,你就假設我去嫖娼被捕,你滿意了吧?他很滿意這個答案。馬即說要去附近圖書館,帶朋友離去。不歡而散。1998年,深圳,唐凱帶我與馬初次見面,當時在他任職一家通訊公司,三人在樓下喝茶。馬說,是深圳公安給他找的工作,保障基本生存,讓他安分別惹亂子。馬曾任職《萬科週刊》編輯,住房是從萬科購得。

我與張走出咖啡館,忍不住蹲在路邊花壇邊嘔吐起來,望見馬坐朋友車離去。我與馬見面共有3次,這是最後一次。

馬少方是「八九民運」通緝的21名學生之一,與我幾次接觸中,處處顯得盛氣淩人,可他扮演何種角色?1989年北京屠城發生後,他逃去廣州,在白雲山派出所投案自首,被判三年。「六四」後我沒自首,入獄一年三個月,開除學籍。2006年6月,我被深圳警方強制驅逐離開生活10年的深圳,來年轉居廣州期間,2010年與友人去白雲山遊玩,路過該派出所,想起馬,特意拍照紀念。

「六四」34年來,我只在網路見過馬早年撰寫的去西藏旅遊的文章,從沒見過他批判政府和社會的片言隻語;2015年前後,他在推特上回顧八九民運,我跟帖提出不同看法,他從推特發來私信,意思是讓我不要說話。自此斷了來往。再後來從海外人士推特裡,斷斷續續知道他在美國、法國、歐洲,未被限制出國,遭受過幾次拘押;他在國內或移民海外,不得而知。

2004年3月,我被捕前一個多月,受張邀與唐凱、馬少方等人,在福田區振華路一家餐館聚餐。餐間,馬對我說,你寫的文章不受當局歡迎。我很驚訝,他怎麼知道當局不高興?於是回問,你確認是國保讓你帶話的嗎?他給出肯定回答。馬又說:「劉水,你信不信,我寫的文章,發在海外,稿費要給得比你高?」再次讓我驚掉下巴。我相信,可我沒見你實名寫過一篇批判當局的文章啊?!曾見他發在獄中回憶文章。我曾聽聞,馬喜歡讀書,書是白讀了,人豈可跋扈至此。

那天聚餐結束後,我送馬一本我剛出版的一本書。馬在夜色中拉著行李箱,打車趕去火車站,去往長沙參與公司策劃的專案。他自認是異議人士頭面人物,還沉醉在「八九學運」領袖的光環裡,嫉妒我搶去了他的風頭,不知自己已被時間的大浪所淘汰。這是誰的悲哀?

大約在2001年前後,馬與張等人合夥開設一家諮詢公司,做城建規劃顧問,張掛名法人。公司設在我住家的福田區崗廈村西坊的彩田南路西側一幢寫字樓裡,張約我去過一次,聊天,沒遇見馬。

出獄當日晚餐,張和妻子、幾歲大女兒請我吃飯,接風洗塵。當晚落足張家。張將我委託難友帶出的信件、日記,以及我家人寫給他信件,全部交給我。我才知他曾七次去收教所探望我而被拒,送去的書籍都被扣押,包括我入獄前出版的一本純藝術類書籍《裸模風波——中國行為藝術事件全紀錄》——迄今唯一一本在大陸出版的書籍。我入獄前未收到的稿酬,在獄中帶信,委託他接收,一一收到。4070元解教費,即是用我的稿酬所支付。張將我入獄期間請托的事務,處理得非常細緻、周到,國保威脅、刁難他,甚至連累妻子。我當場感激他的付出並表示歉意。

2004年5月2日,我被福田區南園派出所龔樂其等四位員警送入收教所那天,進入收教所大院,龔警將抓捕當時扣押的手機交給我,讓我通知親友。我通知張。後秘密帶信出獄,讓張幫我退掉租房,將電腦、書籍和衣物保存在他家,冰箱和電視機、傢俱,讓他售賣或送人。

出獄次日,我獨自去收教所取拿被扣押的手機,並索還被扣日記書籍。當我從封裝如初的牛皮紙信封裡取出手機,安裝上電池和手機卡,居然手機顯示還有兩格電量。無疑,手機被人打開過。入收教所當天,我被勒令將手機卡取出,電池卸掉,把機身和電池分離裝入這只牛皮紙信封。然後,女警當面用膠帶密封,讓我在封口處摁上紅指模。整整一年半,這部三星手機電池應已自然耗盡,何況手機扣存當天電量未滿格、昨天出獄未歸還手機,疑點多多。顯然,手機被人取出、充電,查看資訊。

我質問女警,你是承辦人和知情人,是誰違法偷打開手機?她滿口否認,作惡不敢承認。如果堂堂正正承認,我反而會佩服他們敢作敢當的勇氣。

這個謎團幾天後得到證實。我致電一位河南朋友,她很驚訝,說你不是出國了嗎?細問之下,方才明白。在我關押期間,她接到我手機號碼打給她的電話。一個男子自稱是我的朋友,在電話裡告訴她:「劉水帶妻子和孩子出國去加拿大了,別再聯繫了。」詆毀我是個無情無義之人,更企圖切斷我與所有朋友的聯繫。警方的邪惡在於,我即使出獄,依然試圖完全控制我。

按照正常邏輯推理,應是收教所獄警違法將我手機交給深圳公安局國保,偷偷充電、打開、查驗,獲取手機裡保存的朋友電話號碼,然後假冒我的朋友名義打電話。編造事實,挑撥離間,卑劣至極。我與這位高校老師朋友,從未見過面,算是網友吧。她讀過我寫的報導和文章,我出版著作後,寄過她一本。彼此常常通電話,她當然瞭解我的個人情況,知曉我離異、沒有子女。警方特務胡編亂造,當時即被她識破。只是苦於聯繫不到我,打開心中疑團。直到接到我的電話,聽到我的聲音和入獄經過,真相終於大白。

(待續)

 

作者》劉水  異議人士,資深媒體人,獨立作家。

 

新聞引據:採訪
撰稿編輯:新聞編輯
央廣新聞原文